山雨楼阁

一

遥想春秋战国，士人何等意气风发。天下大一统之后，士人们的好日子便到头了。始皇杀鸡吓猴，文人们不敢乱说乱讲了。

讨厌知识分子摆事实、讲道理的，除了始皇，除了霸王，还有高祖刘邦。

刘邦平生厌恶酸溜溜的文人，动辄拿儒生的帽子撒点尿，羞辱羞辱知识分子。当年在陈留县高阳那小地方，郦食其穿一袭儒服，想拜谒沛公，闻听沛公不见儒生，六十多岁的郦食其，手按宝剑，两眼怒瞪，厉声呵斥使者：“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一为文人，便不足观，你横，我比你更横。这一来，气场上压倒了一身痞气的刘邦。

文明教化、理想襟怀固然重要，可遇上了不讲理的主儿，饶是辩才无碍，三寸不烂舌胜过多少毛瑟枪也不管用，管用的还是抖狠，当一回拼命三郎。

却说孔子有名弟子。名唤公良孺，虽不在顶尖高手之列，但也高大力壮，胜似子路，更可贵的是，他备五车跟随孔子。孔子由陈往卫，经过蒲邑，恰逢公叔氏占蒲叛乱，挡住孔门师徒不让过。此时，公良孺挺身亮剑：“想我追随老师多年，上次匡地遇险，这次蒲地又遇难，看来，这都是命中安排，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说罢，纵身一跃，便拔剑与蒲人决斗，一时刀光剑影，火星四溅，遇到不怕死的，蒲人也不敢真拼，态度遂松软下来。

后世的儒人，号称孔门后学，却实在没活学夫子的思想，夫子之学，重在经世致用，不是死于章句，这些人实在坏了孔子的江湖名声。

孔子多有生命气象，老人家身高一米九，五十老几还可以周游列国十四年，这要何等体魄，何等毅力，岂是期期艾艾、怨天尤人的寒儒所能为？。这一路江湖一路歌，既有引吭高歌，也有弹剑而歌，这气魄，这情调，不像屈原道阻途穷形容苦槁，也不像像贾谊忧谗畏讥郁愤难伸，孔子是千帆过尽后的云淡风轻。他没有拔剑四顾心茫然，没有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有的，只是把握生命的当下：“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富贵浮云，名利虚空，到底不能为了这些东西，透支今天的幸福，孔子那口气，清朗通透、跌宕自喜，这多像后世禅者所说的——当下安然。

二

知识分子惹人厌，究其因，一曰迂腐，子曰诗云，引经据典，二曰无能，百无一用是书生，三曰虚伪，心头沟沟坎坎多，说话吞吞吐吐，做事猥琐不堪，四曰生命委顿，神不清气不朗。这几点，《儒林外史》与《围城》有过精妙的刻画。

后人点评水浒，爱的是鲁达、武松这一路粗人，脏水都泼到了宋江、吴用这些人身上。文人相轻，瞧不起宋江、吴用这些初通文墨之辈，至于白衣秀士王伦，小说中，林冲杀他之前，已把他贬得一钱不值。

文人知道文人的软肋，读书读得没了原始的野性与活力，遂把希望寄托在生命力蓬勃的绿林英雄上，吃肉喝酒，元气淋漓。明人李卓吾，在容与堂本《水浒传》评鲁智深为“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好活说了一萝筐，就连鲁达大闹五台山，随地大小便不说，打上山门，坏了庙宇，毁了佛像，强迫比丘开荤吃肉这些劣行，他也不吝赞美，显然是爱屋及乌：“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般闭眼合掌的和尚，绝无成佛之理，外面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

鲁达的好，在于率性而为，不拘小节，不是瞻前顾后，算一计十之辈。路遇史进，即说 “多闻你名字，你且与我上街去吃杯酒”，哪里在乎吃亏不吃亏，听说金翠莲被歁，马上掏出银子，哪管工资多少，划来不划来，打死郑屠，哪管什么提割做得成做不成，救林冲，哪管什么高太尉报复不报复，桃花山行窃，哪管什么江湖上名声不名声，史进被擒，立马前去解救，哪管什么敌众我寡，追杀夏侯成、活捉方腊成就大功，哪管什么功名利禄，宋江劝其还俗，但他只一句“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果然是这样一个毫无心机的鲁达，最后却得了生死自在，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死前却得了一偈：“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的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明人曹学佺有言：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算是一语点了读书人的死穴，指望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学问的读书人在落难时帮衬一把，雪中送点炭，十有八九要失望，他们不落井下石，再踩你几脚就不错了。多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后来只剩下负心薄倖、移情别恋。多少义正辞严之辈，行事不如狗彘。倒是民间不起眼的角色，不懂什么结果正义与程序正义，不懂什么沉默的大多数与多数人的暴政，看似粗鲁无知，实则情志满满，与阴鸷阴翳阴毒阴晦无缘，他们看似无情、吊儿啷珰，实则意气扬扬。

这意气扬扬，却得了佛家的精髓——不执。不拖泥带水，不啰哩吧唆，无人，无我，无法。

难怪五台山智真长老断言，我这般弟子，都不能证得鲁智深的境界。

三

文人爱鲁达，犹如世人爱希腊。

希腊的好，好在他是长不大的彼得潘，又是翩翩美少年，一路歌声一路诗。前人喻盛唐为无忧无虑的少年，称中唐为饱经忧患的中年，相比巴比伦、埃及、印度、中国，希腊似盛唐，其它古文明则像中唐了。

鲁达与古希腊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快活。

不过，鲁达的快活是潇洒快活，而古希腊的快活是风流快活。

鲁达也许不知道，他做了一辈子的护花使者。他身上的三件事，都是妇女身上起。第一为了金老女儿，做了和尚，第二既做和尚，又为刘老女儿，第三为了林冲娘子，和尚都做不得。鲁达不知道才好玩，要知道，就变味了。

他只是一路遇强便打，遇弱便扶，杀人见血，救人救彻。他有侠骨，没柔肠。鲁智深外号花和尚，民间的说法，花和尚酒色财气都会沾，鲁达除了色，其它几项也算全能，很明显，这里有“把关人”的审查与过滤。

把关人再厉害，也有删得不彻底的时候，花和尚的故事，表面与女色不沾边，但有时便出现一点点小破绽。却说，鲁达逃到了雁门县，遇到了当时救过的女子金翠莲，金已作了赵员外的外室。鲁达看那女子时，另是一般丰韵，比前不同。但见：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有那么一点意思了，鲁达眼中的金翠莲只有一个词：美艳。

不知是作者不知道收铩，还是露了马脚，绝情谷底里的鲁达不小心曝露了心底的秘密，他对异性的美还是懂得的，不过，作者显然不想让鲁达与异性有情感的纠葛，马上又止住了笔，保住了鲁达的名节。

与鲁达相比，古希腊人的道德考核完全不能及格。希腊人眼中，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享乐。古希腊神祗，最高领袖为好色淫乱的宙斯，人间的亚历山大大帝，一次让画家阿佩莱斯给他的姘妇画像，谁知画家职业伦理修炼不够，面对如此美丽的女性，他实在做不到心如止水，不仅做不到，还爱上了这位美人。这事搁在中国，皇帝老儿早把画家咔擦掉了。但亚历山大愣是善解人意，一乐之下，把美人儿当礼物赐予阿佩莱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便是他们通行的法则。在这一点上，鲁达倒成了礼法之士，古希腊人更接近“越名教任自然”的魏晋风度。

和鲁达一样不懂怜香惜玉的，还有李逵。那天，宋江、李逵、张顺几人在一起喝酒，李逵讲着江湖上好汉的勾当，突然走进一个十五、六岁的卖唱女子，顿开喉咙便唱，哪知李逵不解风情，觉得女子搅了江湖豪侠的聚会氛围，伸出两个手指头摁在女孩额头上，那女孩顿时倒在地上……

98内地版《水浒传》，导演来了点小解构，不知情为何物的李逵，目送方腊手下一名女头领离开，含情脉脉，温情无限，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专家一片吐糟，这哪是施耐庵笔下的李逵？我却觉得好，好在，李逵摘下了面具，露出的，分明是一张古希腊式轮廓分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