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神话中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猜想(中华民族史新编4)

现在在中东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似乎是千年死敌。但事实上,这两个民族其实渊源于同一个文化族群——古闪米特人。只是在后世的政治、宗教、战争等因素的催动下,兄弟相残、邻里相杀,进而演化成了仇视千年的敌对族群。

兄弟相残的巴勒斯坦和以色列

相比阿拉伯人与犹太人的关系,中国境内各族群之间,要幸运得多。这里用“族群”而非民族,主要是为了在概念上避免混乱,在现代国家,民族与政治、国家是联系在一起的上位概念,而族群则更多是与特殊地域、文化习俗联系在一起的下位概念,是国家内部的社会-文化共同体。当我们讨论中华民族史的时候,民族应该局限于指称中华民族,以及与中华民族并立的其他国家的国族。而我国境内的五十六个“民族”,或者像印度、俄罗斯、美国等国内的“民族”,其实只是他们社会里的次级文化群体,许多社会学家都更倾向于称之为族群,而不是民族。

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之争

这类学术讨论颇为枯燥,且不多表,仍然回到族群间关系来。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理论,是阐述当代中华民族与境内各族群关系的核心理论,也是我们理解中华民族文化多样性与社会政治认同一致性对立统一格局的关键。费老认为在近代中国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势力碰撞前,中华民族处于自在状态,而随着西方文明进入、侵略,中华民族遭遇持续百年的苦难挣扎,也从自在状态,转向了自觉状态。自在与自觉,是两个哲学概念,自在状态是指一个主体他存在,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尤其是没有对自身的存在价值、意义有深入系统的思考。自觉则是这个主体不但存在,而且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明确自己的定位、价值和意义。

费孝通先生在做田野调查

费老认为中华民族的自觉,自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到抗日战争结束时,基本完成。当然,这也不是费孝通先生一个人的观念,自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概念后,到抗战时期,短短几十年间,无数仁人志士,都在为中华民族自觉贡献自己的力量。只不过有的人是用笔杆子,有的人是拿枪杆子。

关于中华民族在这一阶段的自觉,倒没什么大的争议,争议比较大的,是中华民族究竟是多元还是比较单一的渊源。费老持多元一体观念,但有不少学者持相反的观念,特别是当时的当政者,以及对外来侵略势力分化图谋,保持高度警惕与清醒的学者们。当政者如孙中山先生,以及地图开疆的蒋总统,有许多迹象都显示,他们并不认可多元观念,倾向于将中国境内诸多文化族群,都看看华夏-汉族的分支。顾颉刚是学术界反对“多元”观念的旗手,他写了一篇雄文,《中华民族是一个》,指出“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在中华民族之内我们绝不该再析出什么民族—在今以后大家应当留神使用这‘民族’二字”。在这篇文章中,顾老用深厚的历史功底,阐述了中华民族早在春秋战国就走向一体的过程,认为自秦统一后,其实就只有中华民族,而没有其他族群了,或者说至少没有其他群体能称为“民族”了。

二、创世神话中的多元与一体

两位学术前辈的观点,似乎对立严重。但若细究起来,却能发现他们只不过是站在不同的学术立场上,去观察同一个对象,而且目的也是一样的——为中华民族凝聚提供社会、历史学的论证。只是,费老更多从社会学、人类学的视角观察,对任何文化差异都保持高度敏感和尊重,因而倾向于认为中华民族渊源是多元的。而顾老则更多从政治、国际关系以及当时的斗争形势考虑,认为在国际敌对势力和境内分裂势力都非常猖獗的情况下,不要过多谈论中国境内各族群之间的文化差异,应更突出中华民族一体性。

我们如果从创世神话考察,便能发现,这两位老先生的论述,其实都能找到依据。在中华大地上,现在的各文化族群,有的可以将历史渊源追溯到非常古久的过去,有的则已经淡忘了本族的渊源。

那些有着悠久历史,并且对族源神话仍然保持着比较好记忆的民族,通过梳理他们的创世、族源神话,可以看到许多似曾相识的内容,也能看到许多不同的东西,这便是中华民族渊源上多元一体的体现。

苗族保留了许多上古传说资料

这里最有趣的,便是苗族的创世神话。如果按中国正统史书,以华夏-汉文化族群为主体记载,整个民族史的构建以此基础,苗人在文明之初,便构成了华夏文明的参照对象,是中华文明正史叙史相伴始终的最古老、最神秘又最坚韧的一个群体。古苗人与现在的苗族不是一回事,而是历史上炎黄-华夏族群始终敌视之他族。现在苗族传说,将族源追溯到蚩尤,应是古苗人的一支而非全部,但苗族保存了许多关于古苗人的珍贵传说。苗族创世神话,体现在许多史诗里,比如《开天辟地》歌、《打柱撑天》歌、《造人造物》歌、《十二个蛋》歌、《洪水滔天》歌、《兄妹结婚》歌……。我相信当我把这些史诗名称列出来的时候,许多读者就已经感慨,这……这与汉族的神话传说,不是差不多的吗?还真挺象的,下面引一段《开天辟地》歌里的话,看看苗族史诗中,天地是怎么来的。

刚刚生下天,刚刚生下地,

两个相重叠?还是各分离?

天地刚生下,相叠在一起,

筷子戳不进,耗子住不下,

虫虫压里头,水也不能流。

天地刚生下,相叠在一起,

哪个是好汉?辟开天和地。

剖帕是好汉,打从东方来,

举斧猛一砍,天地两分开。

天地两分开,天地还不圆,

哪个心灵活?用口什么锅?

煮天圆罗罗,煮地圆罗罗。

……

从这段歌词里,可以看出,苗族开天辟地神话,与汉地一样,也认为创世之初,混沌一片,天地相连。一位大神,只是名字换了,叫剖帕而非盘古,把天地分开。开天辟地,用的也是斧头。通过这个史诗,我们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苗族的开天辟地神话,其实和汉地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语言发音差别,盘古被说成了“剖帕”。

正史记载,自黄帝到禹、启,数百年伐苗之战,将苗人从现在的河北、北京一带,逼迫得东移南下。中国南方许多族群,蛮、濮、越等,或多或少都与苗人南迁有关联,这些群体后来又演化成了畲、瑶、侗、壮等诸多文化族群,考察南方现在仍然人口规模比较大,族源传说记忆比较多的群体,都可以看到“盘王”、“盘孤”或近似发音的开天辟地之神的影子。

南方以“苗”为线索的神话,是这样一种情况。北方的神话,相对来说分殊性更明显一些。匈奴是中国北方有记载最早的大规模族群,而且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一度与中原-华夏对峙千年。然而非常遗憾的是,匈奴留下来的各种史书记录非常少。汉文记载的匈奴史,往往将匈奴人说成是黄帝后裔,夏的分支,“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史记·匈奴列传》)” 。但这种说法,很可能是后世华夏中心史话语的体现,并非历史的真实。比匈奴晚一些的北方强大族群突厥,在演化的过程中留下了不少创世神话。这其中天地未分,混沌一片,以及天地分开之后,大地有四极,各以异兽承载之类的说法,和华夏-汉族群的创世神话,颇有相近之处。但其中世界分层、混沌为水的说法,以及对日月星辰的崇拜,却和中原、华夏群体有所不同。这背后显示的,可能是突厥族群,在东部兴起,又不断西迁的过程中,其民族渊源的想象,陆续受到中原-华夏文明和印度文明、西方文明的影响,导致创世、始源神话,也有东西融杂的意味。

匈奴文化与中原-华夏文化应该有极大差异性

蒙古族是北方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庞大文化族群,但它的形成较晚,因为建立了元朝这样辉煌的王朝,曾经征服大片地方。蒙古族在历史上,对自己的族源神话,也有建构。但是蒙古族以长生天为主神的宗教式神创观念,以及对鹿、鹰等自然物的崇拜,却很明显体现了原始崇拜与成熟宗教文明的糅杂,很可能已经不是北方草原族群最初的族源想象了。特别是长生天崇拜,有着非常明显的为皇权提供神性支撑的君权神授论倾向,这一般是君主专制统治相对稳定成熟之后,才会出现的情况。长生天背后,有中原道教、佛教的影子,或许也受到了西方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影响,要厘清其中的成份,基本不可能了。

结语:

看古代中国史,会感觉中华大地上,所有人都是炎黄蚩尤后裔,皆源于三祖。但从不同族群的神话中,可以感受到,中华民族确实是多元与一体矛盾发展的产物。自远古时起,或许就有着各种分分合合,交融斗争。但我们相对幸运的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合的一面终于占据上风,不论过去是如何多元,不同族群之间有什么矛盾冲突,然而随着大一统国家的建立,各族之间的共同点被不断挖掘,放大或者塑造,进而形成了现在全世界范围内人口最多,文明延续性最持久坚韧,内聚力最强的政治-社会共同体。这种大一统和多元文化族群的高度一体化,在当前民族-国家激烈竞争的格局中,尤其显得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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