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楼阁

近日读了一些国内外的志怪小说，其中包含了一些日本古早民间传说，这类传说感觉多少附着一些中国神话的影子。今天要讲的故事来自小泉八云（1850-1904）的《怪谈》，说到这个作家也是很妙，其实他是一位希腊出生的爱尔兰裔白人，46岁才加入日本国籍，收集并编写了不少东方灵怪故事，这里暂时不多做介绍了。

以下要讲的故事正是《怪谈》中一则日本民间传说，个人认为就故事剧情本身来说，即使把它放进《聊斋志异》的某一卷中，恐怕也是毫无违和感。

日本元和三年（公元1617年，对应我国大概是明朝末期），一个来自藩镇小国的将军，带着部下到民间进行巡视。忙了一天又累又饿，途中正好偶遇一座山中的小茶馆，于是打算停下来喝口水休息一番。

这些部下中，有一位叫关内的年轻武士，他也是忙了一天渴得嗓子要冒烟，一进茶馆就迫不及待端了一碗茶要喝。

正抬碗要喝时，他突然瞥见了一丝异常，原来茶碗里的茶水中，清清楚楚倒映着一张女人的脸，而且是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倒影清晰到可以看清对方高高的发髻，盈盈流转的眼波和水润的红唇。

关内一方面对女人的美貌惊讶不已，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害怕，于是赶紧转身，想看看是谁在恶作剧。

可一转身更是吓了一跳，身后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关内觉得很奇怪，认为茶碗底部可能有什么机关，于是把茶水倒掉，反复地检查茶碗。然而检查来检查去，就是一只很普通的茶碗，底部也没什么类似人脸的花纹。

关内安慰自己，一定是忙了一天太劳累又饿着肚子，所以出现幻觉了。

他又给自己拿了另一只茶碗，重新倒了一杯茶。喝之前忍不住凑近茶杯仔细看了看，这一看马上汗毛竖立，茶碗里又出现了刚刚那个美丽女人的脸！

而且这次美人的脸似乎更加美艳动人，甚至对着关内微笑了起来，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胆怯。

关内惊恐地要死，口中不自主地嘟囔道：“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一定是见鬼了，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说完拿起茶碗，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把这杯茶水硬着头皮喝了下去，然后转身跑出了茶馆。

出了茶馆，跟同僚们会合后继续上路，大家说说笑笑人又多，渐渐关内就把茶碗中的美人倒影抛到了脑后，也不觉得喝下那碗茶水有什么不妥。

这天晚上，关内在将军府中值班守夜，前半夜倒相安无事。到了后半夜，不想一阵寒风吹来，把屋里的烛火吹得摇摇晃晃险些熄灭。

关内愣了愣，抬头，突然看见一个陌生女人走进屋来。这个女人穿着华丽的和服，发髻高耸，肤若凝脂，美艳绝伦。

关内被这个半夜突然出现的女人吓了一跳，感觉心脏都要跳出胸口。

女人对关内行了个礼，笑着说：“我叫淳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您还记得我吗？”

这个女人的声音好像蚂蚁一般钻进关内的耳朵，身上又散发出一股香粉味，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兴奋感。女人脸上带着一种很诡异的微笑，慢慢地走近。

等走到近前，关内突然觉得女人的脸特别眼熟，仔细想了想，这不就是自己白天在茶碗里见到，又吞下肚子的那一位吗？

关内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女人则一直凝视着关内的眼睛，眼含春情，嘴角带着魅惑的微笑，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更加诡异。

关内想：这个女人难道是幽灵吗？于是强忍着恐惧，大声喊道：“不不不，我身份卑贱，怎么会认识您这样尊贵的小姐？”

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说：“将军府里守卫森严，日夜都有人不停巡逻，要闯进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敢问小姐是怎么进来的？”

女人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嬉笑着说：“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不认识我吗？”

关内直摇头，女人带着诡异的微笑慢慢逼近，并娇嗔地说：“原来你不认识我呀？可是，可是……今天白天，你不是一口把我吞进肚子了吗？”

关内吓得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但又被女人身上散发的幽香所迷惑，变得昏昏沉沉。突然他摸到腰间一个冰凉的东西，恢复了几分神智，抽出来一看原来是自己平时携带的短刀。

短刀一抽出，关内再不敢犹豫，刀尖马上向女人喉咙划去。

女人惊叫一声，避开了刀锋，身形一闪，竟化作一道影子穿墙而去，房间里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关内吓得面如死灰，直到天亮都不敢再睡下。女人这夜没有再出现，关内第二天把这件事说给府中的同僚听，大家都觉得很震惊，也觉得太不可思议，表示大家执勤的时候根本没有人进出府内，且府中没有任何人认识一个叫淳子的女人。

众人私下里讨论，都说关内被鬼缠住了，恐怕凶多吉少。

图片来自网络

又过了几天，关内休假回家看望父母。一家人团聚，气氛很是开心，关内担心父母操心，没有把自己最近的遭遇说出来。

一家人吃吃喝喝很快到了晚上，下半夜的时候，一个佣人跑进来禀告，说有客人在外面求见，问关内见不见。

关内觉得疑惑，问是什么人这么晚来找自己。佣人说自己也不认识，那些人只说有重要的事找关内商量。

关内也没多想，出门准备见客。出了玄关，看见三位佩着大刀的武士站在门口。

武士们见了关内，先是礼貌行了礼，其中一人说：“打扰您了，我们是松冈、土桥和冈村，今日奉了我家小姐淳子的命令，请您过去一聚。为您准备了晚宴，如不嫌弃，请您马上跟我们走一趟。”

关内听了淳子这个名字，吓得惊出一身冷汗。虽然想拒绝，但是看到三位武士的打扮和佩刀，气势威武，如果自己拒绝，对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看来那个淳子的女鬼是有备而来。

武士们见关内不回话，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突然目露寒光，语气淡淡地威胁说：“此次我们三人是奉了小姐的命令来相迎。数日前，小姐来拜访过阁下，哪知阁下不知分寸，竟刺伤了我家小姐，害得她在家休养了多日。如果阁下今夜失约，小姐必然雷霆大怒，到时可别怪小姐血洗你们府上！”

关内吓得两脚发软，只好颤抖着回屋跟父母打过招呼，跟着武士出了府。

在武士们的胁迫下，关内登上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他吓得紧闭双眼，不敢看马车开往何处。马车走得飞快，大概一刻钟后，到了一座高山上，山上的树木遮天蔽日，关内跟着武士们走到一座巨大的宅子前停了下来。

大宅门口站着两位黑衣武士，月黑风高也看不清长得什么样子。接下来，关内被领着穿过宅子的长廊，走进了一处清幽的小院。院子里投射出暖暖的烛光，还有美酒佳肴的香味飘出，关内一闻，感觉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走进房间，只见淳子小姐正坐在梳妆台前，长发披肩，美貌和魅惑神情依旧，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关内顿时觉得脑袋不听使唤，心中很明白对方肯定不是人，但双腿还是不受控制走近对方。越走近，越觉得对方笑容无比迷人，自己的恐惧也渐渐消失。

不断有婢女送上热乎乎的美酒佳肴，淳子殷勤地服侍关内吃喝，一时间竟也其乐融融，关内仿佛记不起淳子不是人的事实。这一夜，关内和淳子一起亲密地度过。

第二天早上，关内是被冻醒的，发现自己竟然光着身子，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揉了揉发昏的脑袋，往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深山中的一处古墓前！

这明显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古墓，墓前杂草比人还高，残破的墓碑上，依稀还能看到淳子的名字，看来这里应该是那位淳子小姐的陵墓。

回想起昨夜的遭遇，关内吓得捡起四周散落的衣物，来不及穿好就屁滚尿流地跑出了深山。

回到家中，关内把自己关在房中，浑身发抖不止，满嘴胡言乱语。接下来马上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生病期间，他又恍惚见到那几名武士不请自来，要请关内再去府中与小姐相见。关内抵死不从，但这样反复折腾，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

关内的父母眼看关内的病情也是心急如焚，找遍了附近的大夫，都是毫无办法。老两口实在没办法，又觉得儿子的病来得很诡异，担心是冲撞了什么，于是到附近的寺庙祈求大师帮助，希望为自己的儿子驱邪救命。

庙里的大师听完老两口的描述，又亲自去关内家中检查，还细细询问了关内的同僚，这才找出问题。

原来关内在荒山茶馆就被女鬼看中，又喝下了映有鬼脸的摄魂水，等于打开了通往冥府的通道，因此被女鬼纠缠不休。那女鬼不会放过关内，迟早会找上门来吸尽他的全身精血。

这之后，大师给了关内父母一道写有经文的符咒，让老两口将符纸化为灰烬给关内服下。又特制了汤药，让关内一日服用三次不可怠慢。这样大病了一个多月后，关内才慢慢好转，那个叫淳子的幽灵，也终于没再来纠缠他。

老实说，如果把以上故事主人公的名字换一换，比如换成“关守将”和“淳氏”，编排到任何一部中国南北朝以后的志怪小说中，应该都能做到无缝连接。类似这样的精怪鬼神故事其实还有很多，大多带有中国元素或者干脆起源于中国，由此可见，中国文化在整个东亚神话传说圈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